認識自我


認識自我

文 / 克里希納穆提


如果你認為認識自己是很重要的事,理由是因為我或某人如此告訴你,那麼我們之間的溝通就到此結束了。如果我們彼此都同意──徹底認識自己是生死攸關的事──那麼我們之間的關係就十分不同了。

然後我們就能喜悅地、謹慎而明智地一塊兒從事生命的探索。

我不要求你的信心,也不願自命權威,我更無意傳授給你任何通往實相的新哲學、新理念或新途徑。除了面對真相以外,沒有任何通往實相的路。所有的權威,尤其是思想及領悟方面的權威,是最具毀滅性、最邪惡的。

領導者會糟蹋了追隨者,追隨者也會毀了領導者。你必須成為自己的上師和自己的徒弟。凡是人們視為必然而且重要的事,你都該提出質問。

如果你不打算跟隨任何上師,你會感到孤單,那麼就讓自己孤單吧!你為什麼害怕孤單呢﹖只因為你必須面對自己的真相,你會發現自己竟是如此空虛、遲鈍、愚蠢、醜陋、內疚和焦慮不安,一個微不足道的「二手貨」。就面對這個真相吧!注視著它,不要逃避!你一想逃避,恐懼就趁機而入了。

 

自我探索,並不是將自我由世界中孤立起來的病態表現,世上所有的人和我們一樣,都陷在類似的日常問題中,因此探索自我絲毫不會使我們變得神經質,因為個人與人類本來就是同一回事,我按照自我的模式,創造了這個世界,這是不爭的事實。因此,不要讓自己迷失在這局部及整體的爭論中。

我必須覺察自我的整個領域,它就是個人及社會的共同意識,只有當這個心凌駕於個人及社會的共同意識之上時,我纔能成為自我的不滅明光。

然而,我們要從何處開始認識自己﹖譬如我現在在這裏,我該如何認識自己、觀察自己,看看自己的內心究竟是怎麼樣的﹖事實上,生活完全是由關係構成的,我只能在這關係的網路中觀察自己;坐在一個角落裏冥想是無濟於事的。

我無法獨自生存,我只能活在與外在人、事及概念的關係之中,因此觀察我與外在人事及內心種種的關係,我才開始認識自己。除此之外,任何形式的了解,都只是抽象思考而已。「我」不是個抽象的存在,「我」無法用抽象思考來認識自己,「我」必須在我的具體存在中,認出我之為我,而非理想中的我。

認識並不是智性活動。汲取認識自己的知識和認識自己是兩回事,因為你所累積的對於自己的知識,都是基於過去的往事,沈溺於往事的心時常是失意而哀傷的。認識自己和學習語言或科技完全不同,後者必須累積知識,記住一切,因為你不可能凡事從頭證明起;

然而,從心理層面來認識自己,所面對的都是目前的你,知識則屬於過去。但是我們大多數人都活在過去,而且對於活在過去已經感到滿足了,知識對我們才變得那麼重要,我們也因此而崇拜那些博學、聰慧、精明的人。

如果我們能夠隨時隨刻都在學習,從觀察、聆聽、注視和行動中學習,那麼你會發現,學習乃是不斷進展、永無過去的行動。

如果你說你要慢慢地學習認識自己,一點一滴地累積,這表示你並不在認識目前的你,你只在累積有關自己的知識而已。



學習本身,需要一個極其敏銳的心,如果你任憑過去的觀念駕御現在,你根本敏銳不起來,你的心智也不可能迅速、柔軟而機警。我們大多數人連身體都不夠敏感,我們飲食過量,我們不注意營養的均衡,我們菸酒無忌,因此身體變得粗糙而遲鈍,我們這個有機體的注意尸也減弱了。

如果這個有機體的本身都如此遲鈍沈重,心智怎能保持敏感清澈﹖也許我們對那些和自己有關的事很敏感,但是要對生命涉及的一切都完全敏感,就不能把這個有機體和它的精神層面分開,因為那是一種整體性的活動。

要了解一樣東西,你就必須活在其中,你必須觀察它,認識它的所有內涵、本質、結構以及它的活動。你曾經試過與自己相處嗎﹖如果己經試過,你就會發現你並不是靜止的,而是活生生的存在,要與這樣鮮活的生命相處,你的心智也必須鮮活起來。禁錮於自己的看法、判斷及價值觀念中的心,是無法鮮活起來的。

你必須具備一個自由的心智,纔能觀察自心和整個生命的活動,它必須中立於所有的贊成與不贊成、和所有的論點之外,只是純然地想要了解真相。這實在很難做到,因為我們大多數的人都不懂得如何去看、去聽自己的生命,就好比我們不懂得欣賞小河的美,也不懂得聆聽樹間的習習薰風。

我們一開始怪罪或批判他人,就表示我們無法看清楚了;如果我們的心老是嘮叨不休,我們便更看不見真相,所見到的只是自心投射出來的影像而已。我們每一個人都有一個想像中或理想中的自我,也正是那個自我形象徹底矇蔽了我們的真實面目。

 

世上最難的事之一,就是單純地去看一件事情。我們的心智太過於複雜,早已失去了單純的特質。我所指的並不是聖人所教化的那種節衣縮食,腰間只圍一塊布或打破記錄地禁食那一類不成熟的無聊舉動。我指的是那種毫無恐懼、直接了當地看一件事物的單純。我們要毫不扭曲地看自己的真面目,我們說謊時,就承認自己在說謊,既不掩飾,也火逃避。

同時,我們還需要相當程度的謙卑纔能認識自己。如果你一開始就說:「我己經了解我自己了,」你的自我學習就到此為止;或者你說:「我不過是一堆記憶、觀念、經驗及傳統的組合,還有什麼好學的。」你仍然在停止認識自己。

只要你一有完成的心,你便失去了那種純樸及謙卑的氣質;你一旦下了結論,或用知識來評斷時,你就已經蓋棺論定了,因為你正在以老舊的歷史來詮釋每件活生生的事物。

如果你沒有立足點,不堅持某種定論,也沒有完成什麼的心,你纔能擁有去看、去完成的自由。以自由的心去看,一切都是新的。一個過於自信的人,已經和死人無異。我們的心智由出生到死亡,就在不斷地接受某種文化的定型,然後形成一個狹隘的自我。

多少世紀以來,我們就受國籍、階級、類型、傳統、宗教、語言、教育、文化、藝術、風俗習慣及各種政治宣傳、經濟壓力、所吃的食物、所處的氣候、我們的家庭、朋友、我們的經驗,這種種事物的影響,因此我們對每一種困境的反應都已經受到限制了,那麼我們到底要如何纔能自由地觀察和學習呢﹖

 

你注意到自己的限制了嗎﹖這是你應該問自己的第一個問題,而不是急著問要如何從限制中解脫出來。如果你懷著「我必須解脫」之心,你也許永遠也無法解脫,因為你可能又陷入另一種形式的限制。

因此,你注意到自己的限制了嗎﹖你知不知道,即使當你望著一棵樹說:「這是橡樹」、「那是菩提樹」時,這些植物學的常識,已經夾在你和大樹之間,而限制你真正地看到它了。你想接近一棵樹,必須用手去觸摸它,因為文字並不能幫你觸摸到它。

你如何才能知道自己正在受限呢﹖什麼東西能夠告訴你﹖什麼東西能夠告訴你「你餓了」﹖(不是推測,而是真的餓了。)同理,你如何才能發覺自己真的被限制住了﹖難道不是從你對問題及挑戰的反應看出來的嗎﹖

你是在自己的侷限下對每一個外來的挑戰產生反應的,如果你的限制不當,所作的反應也會不當的。

當你逐漸覺察到它的存在時,這些種族、宗教及文化的限制,是否會帶給你一種禁錮之感﹖讓我們試取一種限制為例,譬如國家,嚴肅地、徹底地審視它,看看你的反應是喜樂還是一種反感,如果是一種反感,你想不想突破這所有的限制﹖

如果你對這個限制十分滿意,你自然不會有所行動;如果你對它並不滿意,你就會發現你的每一個行為都受到它的影響。因此你就永遠和死人一起活在過去的陰影中。

只有當你生活中的快樂中斷了,或是想要逃避痛苦時,你才會親眼看到自己的局限。如果你們夫妻恩愛,你們有一個很漂亮的家、乖巧的孩子、和充裕的財產,身邊的一切盡是快樂圓滿,你就絲毫不會覺察到自己的限制;

然而一旦起了波瀾,你的妻子開始注意別的男人,你損失了財產、或受到戰爭、痛苦、焦慮的威脅,那時候你就會發覺你的有限;當你開始和外在的干擾抗爭或護衛自己免於內憂外患時,你才知道自己是受制的。



我們大部份的人不論在外表上或在內心深處,幾乎隨時隨刻都處在被干擾的狀態,這種波動不安就暗示著自己的局限。就像家裡的寵物,當你愛撫牠時,牠的反應十分友善,一旦遭到敵對,兇殘的本性就暴露了出來。

我們隨時都被外在的生活、政治、經濟所干擾,也隨時都處在內心的恐懼、殘暴和哀傷中,從這些情況中,我們才明白自己的局限有多麼嚴重。那麼我們到底該怎麼辦﹖是否像大部份人一樣地接受它,然後得過且過﹖就好比忍耐自己長期的背痛,只有讓它成為習慣一途了﹖

我們大家都有逆來順受,然後怪罪於外境的傾向。「如果外在情況不是那麼糟,我也不會變成這副德性!」或者我們會說:「只要給我機會,我就能完成自己的意願。」或說:「我是被不公平的環境壓垮的。」我們總認為是別人、外在環境,或是經濟情況造成了我們內在的波動不安。

如果一個人已經習慣於波動不安,那麼表示這個人的心已經遲鈍了,就好比一個人對身旁的美景視若無睹一樣。當我們變得冷漠、頑強和無情時,我們的心也會愈來愈遲鈍。如果我們無法習以為常,就會想盡辦法逃避它,例如服用迷幻藥、參加政治團體、怒吼不威、訴諸文字、看一場球賽、到寺廟、教堂,或者找些其他的娛樂。



為什麼我們總想逃避現實﹖就好比我們怕死,於是發明各種學說、希望、信仰來遮掩死亡的事實,然而死亡的事實並未因此而消失。要想認清事實,我們就必須正視它,不能逃避。

我們大多數的人既怕活也怕死,我們擔心家庭,擔心流言,害怕失去工作和保障等等數不清的事情。我們不只怕這怕那,我們根本就在恐懼之中,這是不容否認的事實。然而,為什麼我們就是不能面對這個事實﹖

你必須正視現在,纔能面對事實,如果你不斷逃避它,不容許它呈現在眼前,你怎能面對它﹖就是因為我們早已栽培了各種逃避的網路,因此我們就永遠陷在逃避中了。

如果你稍微能認真、敏感一點,你會不只覺察到自我受限的情況,還能體會到它所帶來的危機、暴力及仇恨。如果你看到了自我受限的危機,為什麼不採取行動﹖是否因為你太懶了,提不起勁來﹖

可是,如果你的前方有一條蛇,或是你走到了懸崖邊,或者你將被火燒到時,你難道不會馬上採取行動嗎﹖那麼當你看到自己受限時所帶來的危機,你為何不採取行動﹖如果你眼見民族至上主義將危害到你個人的安全時,你會不作任何反應嗎﹖

答案是──你根本沒有看出來。也許透過理性分析,你知道民族至上主義遲早會導向自我滅亡,但其中毫無情感上的了悟。唯有把情感投入,你才會有活力。

如果你是從智性上理解到受限所帶來的危機,你絕不會採取任何行動,因為理念及行動二者相互衝突,因而削弱了你的能量。只有當你視自己的受限如同身臨懸崖一般的切身危機時,你才會付諸行動。因此,了悟就是行動。

我們大多數的人就這麼漫不經心地走完了一生,僅照著成長的環境所教給我們的那一套,不加思索地反應著,而這種反應只能製造更多的束縛和限制。只有當你全神貫注於自己受限的情形時,你纔能從過去的歷史中完全解脫,那些束縛和限制才會自然地從你身上消失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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